血气之中翻腾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臭气,有什么东西坏掉了,碎掉了,腐烂掉了。那样沉沉的、浓郁的、肮脏的气味,宛如一张厚重的裹尸布,将人的口鼻死死捂罩住,决明子终究忍耐不住,他直接干呕起来,内脏一阵翻江倒海,像是有人伸手将他内里的器官死死的捏住搅动。

    决明子发起抖来,他听见一道干哑得几乎不成形的嗓音哆嗦地问道: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

    魂魄好像跟身体分离了,他缓了一拍才醒悟过来,原来那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,竟然是自己的。天旋地转,胃部沉甸甸地往下坠,他恍惚觉得自己还站着,又恍惚觉得自己似乎离地了。四肢轻飘飘的、软绵绵的,仿佛失去了力道,但脚底的踩在某种泥泞中的触感,却极为清晰地一直传递到了大脑。

    脑中浮现出了一张血色的画面,是由那些冲击的腐烂血腥气味构成的,不甚明晰,浮浮蔼蔼,神叹鬼患,俱是尸山血海,尸骨堆积如山。

    决明子听到方家小公子的声音。那是没什么情绪的声音,像一道画外音,不能说冷漠,因为冷漠也是一种感情,所以只能形容说是什么都没有,空空茫茫的,像一道判旨。

    “很多死人。”

    决明子又感觉自己想要吐了,胃部似乎被人恶意地撕扯下拽。夏天的夜晚伴着风意,就算再凉爽,也是带着一点温热的,偏他只觉此刻的自己,仿佛浸泡在了冰水之中,身体越来越冷,越来越冷。决明子咬了咬牙,问:“多少死人?”

    没有回答,于是这就成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。

    大概是眼盲的缘故,视野的黑暗无光,总是会给他带来时间无限延长的错觉,也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停顿,可他总是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,久到已经超过他的忍耐承受范围。

    他听见方家小公子终于回答他:“我数不过来。”

    那一瞬间,有一种失重感。魂魄仿佛被灌入水银一般有了重量,虚虚飘飘的,重新又坠入身体之中。他身体晃了一下,但很快被身侧的人扶住了。一股薄淡的药香味涌入鼻尖,盖不住周遭厚重的血腥气,但对他来说,就像是溺水之人攀住了浮木一般,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点真实的方向。

    决明子哑声道:“那你给我形容一下。你都看见了甚么。”

    他听见方小公子问他:“你想知道?”

    决明子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慢慢将那口气吐出来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有许多尸体。”方小公子缓缓陈述道,“有些很完整,有些碎得很厉害。东一块,西一块。有的直接裂成碎骨肉块。还有的人,一半身体在你左前方,他的另一半身体却在很远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那具尸体过于异常,所以方小公子极为详细地对此作出的描述:“看起来他当时应当是已经被劈成两半。”此处停顿了一下,可能是在思索要如何表述,“然而还是有知觉的。所以,本能地想要逃窜远离杀人者,却又思维极度混乱。于是,一半逃向了左边,一半逃向了右边。”

    决明子慢慢地踏出了一步。

    他踩下去的那一刻,鞋底传出了一阵极其粘稠的粘腻声响,如同踩在什么浆泥浑液之中,半干不干,尚未凝固。那是血。他看不见。但他心里是知道的。那些因为丧失视觉而变得更加敏锐的嗅觉和听觉,为他描绘出了既是极其模糊的,又是异常清晰的画面。他仿佛“看见”了,粘腻的血浆沾染在他鞋底,又拖曳出血丝的细节。

    “你看见一棵有大树的院子吗?很高的树,上面应当还挂有一些祈福用的红绸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带我去那里。我想找一找……我的爹娘,还有我的阿弟和小妹。”